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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的自由,自由地摄影

发布时间:2017-05-24

数码技术和中国经济的发展,让那么多的人都成了摄影发烧友。他们不用为买不起胶卷、洗不起照片犯愁;他们有经费四处去拍照;他们完全可以不拿摄影家协会当回事而有着自己的影友圈子和交流平台;他们中大部分人不会围绕着影展影赛拍照;他们甚至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群拍裸体模特……年轻的影友可能会说,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然而对于30年前的发烧友来说,这些却是很难企及的事情。这有点像享受惯了电子网络的人,很难理解当年只能靠报纸、广播、传达文件来获得新闻的境况。这种自由、宽松、快乐的摄影氛围让我觉得,中国的某些方面还真是进步不小。与30年前相比,我们今天基本上已经获得了“摄影的自由”。

自由当然是很可贵的,它甚至已经成为了人类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当今中国人的自由空间还不是很理想,我们干很多事都要看别人的脸色——父母老婆孩子的、领导的……还有道德、观念、习惯、制度等一堆看不见的枷锁。然而“摄影的自由”,却是中国人在很有限的自由空间中可以享受到的具体自由之一。

一台相机在手,又无胶卷之忧,我们想拍啥就拍啥,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揭露“敏感阴暗”的摄影除外),在这个小天地,我们尽情地享受着审美的快乐,沐浴着自由的阳光。

“摄影的自由”还使摄影的总体水平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得到了提高。我30多年前开始研习摄影,可时至今日,随便烧了几年的影友,就比我拍得好,而我们这些老发烧友,倾注了三四十年的心血,却只得到了摄影的皮毛。主要原因,是我们那时候在信息、思想观念方面过于封闭,行为方面所受的限制也比现在大得多。

“摄影的自由”对于中国摄影发展的促进,就像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对于中国经济发展的促进一样,可谓时代洪流、势不可挡。如今,在被自由唤醒着的创造力面前,在大众智慧的面前,我这样的人,基本上已经沦为腐朽、无能的摄影老朽了。

为了不让旧的知识和观念伤害到摄影新人的创造力,10多年前我就基本上不再谈摄影这件事了。也自然也获得了“摄影的自由”。我不但跟所谓的“摄影界”没什么关系了,拍照的状态也不那么煞有介事了,还把一套佳能5D送了人,自己只留了个索尼NEX5。这个小家伙轻便价廉,很适合消遣性地随手拍照,干点私活,拍拍插图,也都够用(后来别人送了个NEX7,更加好用),如今相机都极少动了,手机足矣。然而我也清醒地意识到,我所获得的“摄影的自由”,更多是器材、行动等形而下层面的自由,至于观念意识等形而上层面的自由,则是很难达到的。

我虽然能够比较轻松地拍照了,但是一抬手,还是几十年来形成的老套路,很难从根本上摆脱。如今我对自己的总结是:我跟随着时代的步伐获得了“摄影的自由”,但是我却没能够实现“自由地摄影”。

我们都知道,“自由地创造”是艺术的一大魅力,也是诞生好作品的关键因素,而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又是很不容易的。我这个摄影老朽做不到这一点还情有可原,因为这背后不但有着个人能力的原因,还有着历史环境的原因。可是当我看到很多摄影新人也这样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可惜了,并产生了写这篇文章的冲动。

——老朽的话

 

 

 

 

 

 

版上图片从大类上来说都算作糖水片。世界性玩法的“剪彩”,崇拜权威积习玩法的“送葬”等。即使这样,糖水片也要追求自由和独特,不能很甜落入俗套。

 

 

 

摄影的自由,自由地摄影

我亲眼所见,很多摄影新人在认识、观念、标准、创作方式和最终的照片效果等方面,竟然同样在重复着我们几十年来的老套路。这些新人本没有我这样的陈腐摄影经历,可是他们为什么也会这样呢?我想是不是可以概括为两个原因:一是虽然我们已经“改革开放”30多年了,但是由于之前多年的闭关锁国、思想禁锢、文化专制,致使中国当代大众对于摄影及文化艺术的理解还比较肤浅、片面。二是因为还有一部分像我这样的人,不断地将一些腐朽的东西向新人们灌输着,而中国人历来又有着制造权威、崇拜权威的积习。

那么摄影的陈腐套路具体指的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包括思维、观念、标准、方法等许多方面,下面只举一个例子,就是很多人不能超越“肤浅的再现性”。

作为一种记录客观影像的科技手段,摄影术的再现能力很强,并有着巨大的实用价值,

诸如科技摄影、档案摄影、证件人像乃至一些商业广告摄影等,我们姑且称这类摄影为“技术摄影”吧。而我们所说的摄影,大都不是这类摄影,而指的是摄影术在思想、文化、艺术等领域的具体运用。它主要包括艺术摄影和社会纪实摄影(其实这种分法也不够科学严谨,因为二者有着很强的交叉性)。为了便于叙述,我们暂且将这类摄影叫做“人文摄影”吧。

新闻摄影遵循的是新闻的法则,是在客观性基础上可以适度地有一点主观倾向,它有着“跨界”的特点,可独立成门,不必归类。

有趣的是,西方人很讲究形式逻辑,分类思维本来是他们的祖传、长项,然而他们却不注重人文摄影领域概念的精确划分,他们大都会就事论事。他们的摄影师大都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该怎么干,而读者也很容易知道这是哪类照片,应该按什么路子去欣赏。几千年的逻辑传统,似乎已经把逻辑意识和逻辑能力融化在了他们的血液中,以至他们今天已经不再注重做那些“逻辑的表面文章了”。

技术摄影和人文摄影在标准、目的、手段等方面有着重大区别,然而我们却长期将各种摄影混为一谈,不仅稀里糊涂地拍摄,也稀里糊涂地评价。就此,“全国影展”和“国际影展”这两个中国最权威的影展,只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才有了个不甚科学的分类,而在这之前多年的“混评”,就好比将男人、女人、儿童、老人,甚至还有鸟兽鱼虫混在一起进行选美比赛。技术摄影的核心价值是“客观再现性”,而人文摄影的核心价值则是“主观表现性”。

“稀里糊涂”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人文摄影”大都停留在肤浅地再现客观世界外形的层面,而不能进入事物的深层,不能来到深刻表达思想观念、精神情感的主观表现境界。而需要忠实再现的“技术摄影”,又常被注入一些肤浅的、似是而非的主观意念,使其记录的功能受到干扰。最终是,不管“技术摄影”还是“人文摄影”,都很难走向纯粹,走向深入。

就拿再现大自然漂亮景观的风光照片来说吧,影友们形象地称之为“糖水片”。拍摄这种照片,其实是人们很接近本能的一种行为——见到罕见的好东西后欣喜若狂进而又试图留住它、占有它。这也正是我们30年前就奉行的摄影老套路之一。

和生活中的白糖水无害一样,摄影中的“糖水片”同样无害,但是“糖水片”一词在此却明显带有贬低的涵义。为什么呢?

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讲,自然的白水,是最根本、最实用、最养人的水,可谓生命之必须。加了糖的糖水,虽然也是水,却有点迈进了“饮品”的行列,而饮品中则有汽水、可乐、茶、咖啡等,还有啤酒、黄酒、红酒、威士忌、老白干等。白水和饮品的主要区别在于,饮品已经不是生命之必须,也很难代替白水的功能,甚至还有一定的害处,饮品的价值在于给人的味觉带来刺激,使人的精神、心理获得一些满足。而诸多饮品中,又有制造的难易、接受的难易、刺激的大小、上瘾及过瘾的程度等差异,这些差异,不但奠定了饮品的档次,还意味着饮品享受者的品位。一言以蔽之,与白水相比,饮品的价值更倾向于“精神性”。而白糖水,无疑在饮品中是很低级的,只是刚刚入门的档次。

人们用“糖水片”一词贬低一类照片,实际上也是将照片划归于文化艺术的范畴才这么比喻的,是侧重从人的精神角度来判断照片的质量、品位的。试想,一个人制造白糖水却像酿造威士忌一样煞有介事、自鸣得意,或者一个人喝着白糖水却像酒后微醺一样摇头晃脑、飘飘欲仙,那么这个人招致一些嘲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文摄影的灵魂,自然该是人的思想、情感,就此我们也不能说“糖水片”就没有人的思想、情感,只是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情感比较轻微、肤浅、平庸罢了。

再从创作难度上讲,以今天的照相机和后期技术的先进程度,只要是你肯花钱,肯付出辛苦,拍得、强化大自然的奇观异景原本是件较容易的事,而其中的那点构图知识、色彩知识等,实在是现代人几个月就能够解决得差不多的事情。

社会纪实摄影方面,我想还不用参照眼前的一些纪实摄影家,只要读读五六十年前亨利·卡蒂埃·布勒松的作品,就不难知道我们今天的许多社会纪实摄影作品的浅薄、无聊了(我10多年发表过的《理解卡蒂埃·布勒松》一文中讲了一点相关的认识。网上可搜到。后来精通英语的摄影前辈林少忠老师告诉我布勒松是复姓,是不能不加“亨利”的——这算是我这个“摄影土包子”所留下的“历史污点”之一吧。

我们暂且将社会纪实摄影中再现生活碎片的、浅薄无聊的照片称之为“豆腐渣片”吧。

与此相关的、比较迷惑人的一个现象是,因为“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剧烈的变革,因为高速变革过程中人们要复原历史、留存历史、反思历史、批判历史,这就使得当年的很多“豆腐渣片”在今天被赋予了多方面的较高的价值,包括不错的卖价。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是中国社会大变革特殊历史时期的必然产物。然而这种现象不具有很好的历史普遍性,这类照片的真正价值是记录性、史料性,我们不能把今天学者们附加到照片上的人文价值等同于摄影者当年的思想、才能。

在这种现象的诱导下,中国近些年的社会纪实摄影便出现了“大量拍摄即将失去的现实场景,为历史留此存照”的论调和实践。我们不排斥更不贬低这种拍摄,历史也确实需要一些记录平常生活表象的资料片(诸如今天看到的记录民国时期剃头挑子的老照片),但是我们也要认识到,古往今来的优秀纪实摄影家,没有一位是因这种照片而立起来的,他们的主要魅力和价值,一定还是他们照片背后的思想、观念、人文关怀等这些东西。拍上一万张记录生活碎片的照片,辅以简单的照片说明,留给千万年后的学者做学术资料(非剧变社会形态的资料片,加之摄影的普及,很可能会使其在几百年内的价值很有限),这也是一种无私奉献的行为,只是这种行为的意义和价值我不大看好。至于万千幅数码影像的千年留存成本,我则没有计算的能力。

说到此,有人会问,那西方的发烧友就不拍这样的“糖水片”“豆腐渣片”吗?也拍,但是比例大概远比我们小。为什么?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多年的专制主义统治和现代文明的缺课,让我们不知不觉地建立起了浓厚的“奴性”、“趋同”的心理特征,而自由民主的现代文明,让西方人较早地建立起了“自由”、“自主”、“求异”的心理特征(其本质是声张个体自由创造)。我们更多想的是“如何像人家那样好”、“如何比他更好”,人家更多想的是“如何跟别人不一样”。这是心理的差异,也是文化的差异,甚至是文明程度的差异。哈哈!我这有点“上纲上线”了——我们这代人脱不掉的“文革遗风”。然而这种文明、文化的差异,却可能是我们的摄影新人们不能“自由地摄影”的深层原因之一,而就拍照片而言,能有一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定也不是什么坏事。

每年的中国网球公开赛,我差不多都能看到老熟人在职业拍摄席,其他的年轻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很难想象新人拍的片子会与“老炮儿”拍的有什么大不同。

还有我不认识的罗红,他花了那么多钱到非洲拍动物,却也是“动物糖水片”的路子。为此我特意花了几百块买了一本外国人拍的非洲动物,我想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两个人的照片比较一下,好让人们在对比中有所感悟(后来在电影学院上课,给同学们的触动果真不小)。

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有很多好的东西,我们自然应该继承;人类现代文明中也有很多好的东西,我们自然也应该借鉴。同时,我们更应该活出自己的样子,拍出专属于自己特点、风格的照片。我们缺乏创造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不知道自由的重要,我们甚至缺乏自由的能力。

让自己的拍摄和照片有个性有内涵,其实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并不需要“摄影专家”们的指点、教诲,只要能从观念上由“摄影的自由”迈向“自由地摄影”,根本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然而迈出这一步的基础,则是我们要不甘于在任何陈旧的观念、标准的阴影下生活、思想。“轻松地感受,自由地思想,创造性地发现和表达”,这三点说来挺虚,却是人文范畴思与行的灵魂。

举个例子,北京有些人二三十年前拍了很多百姓在天安门广场自由嬉戏的照片,就此还有个“广场摄影小组”,可今天的天安门广场可是另一种氛围了——隔栏稠密、看守严格、安检频繁、如临大敌……如果今天再拍一些,和老的照片放在一起展示,定会产生触目惊心的对比效果。

说到此,有的人会说,我玩摄影,从来也没有名利之心,更没想成为摄影大师、艺术家,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这种感觉挺好啊!你干嘛说三道四地瞎扯什么“自由地摄影”来破坏我自由美好的感觉啊?此话自然有些道理,还让我沦于了“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的境地。

不过我要辩解的是,我通篇所言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想让一些摄影新人能够意识到摄影乐趣的深广。如果你只是个满足于制造白糖水、豆腐渣的人,那么我所说的一切,自然就都成了废话,而且我也知道,一个社会并不需要那么多深刻、独特的人,而且深刻、独特,还往往意味着沉重、孤独,甚至悲剧,况且大多数人还是甘于轻松、平庸的生活的。然而即使在轻松、平庸的生活状态中,也还是可以多一点自由与独特的。这也是一种享受。

■ 图文/窦海军